他們的牧場在毛烏素沙地中,有樹,有草,有明沙,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喜鵲和麻雀也開始興奮起來,這一家人也都各忙各的工作。離他們家不遠有個地方叫“薩拉烏蘇”,是一條河的名字,就是無定河的上游。薩拉烏蘇是一個重要的化石遺址群,出土的有古代巨獸的化石,也有河套人的工具化石。烏審旗和陜西省的邊界上還有一座城市遺址——統萬城,就是當年赫連勃勃建立的城市。鄂爾多斯最有價值的財富,其實就在這數萬年人類的生生不息之中。
家園仍在
額爾登朝魯扯開嗓子,唱起古老的歌曲《古如歌》時,我突然感覺,在這樣的歌聲面前,那些所謂的歌唱家或演員,實在是很蒼白無力。
令我沒想到的是,在鄂爾多斯這塊炙熱得發燙的土地上,也有一群人遠離塵世的喧囂,一心投入對精神家園的追求里,盡管他們的物質世界與一擲千金的富豪們無法相比。
敖特爾樂隊組合就是這樣的一群人,它是一支鄂爾多斯的原生態樂隊,牽頭人寶魯德在文化館工作。他說:“我們這個樂隊就我一個專業的,但其實我們都是專業的,玩這個好多年了。”這么辯證的話是因為,樂隊的其他成員都在機關上班,居然里面還有警察、組織部官員。我早就聽說,蒙古族人在藝術方面的才能非常了得,鄂爾多斯的蒙古族尤其如此。敖特爾樂隊讓我相信了這個說法。
2012年11月一個飄雪的夜晚,敖特爾樂隊在東勝一個車庫改裝的錄音棚里排練。等著成員們到齊的工夫,寶魯德把他這幾年的經歷告訴了我。他在外面已經飄了十年,兩年多前回到了鄂爾多斯。回來的時候,經濟的熱度還沒完全消退,但是他的頭腦已經不熱了。他曾經想通過漂泊,把自己民族的音樂介紹到外面,但是十年后,他改主意了,“其實,我們現在也不想成功、出名那些事了,我們學了那么多外面的唱歌方法,我們鄂爾多斯真正的老民歌都快失傳了。我們鄂爾多斯是歌舞之鄉,你知道吧?我們這兒的民歌特別豐富。以前北京滿都海的老板想拯救鄂爾多斯的老民歌,出錢請了很多蒙古國當紅的歌手來唱那些歌,用最好的配器,但是我們這兒的人聽了一點都不喜歡,尤其是老人。他那么做也很好,讓那些喜歡蒙古國流行歌手的人聽到我們鄂爾多斯的民歌。不過我們現在不打算那么做了,我們盡量去學原汁原味的,先讓老爺爺老奶奶愛聽,然后讓年輕人喜歡,年輕人就會跟著學。這樣就能承傳了。”
寶魯德一心想的都是民歌的傳承,他們的一首歌曲唱的是十二生肖,他說這歌詞就是講述每一種動物。一名隊友說,“這可不是講述了,簡直就是贊美!”我問寶魯德,“老鼠也贊美嗎?蛇也贊美嗎?”
寶魯德說,“當然了,我們蒙古人對每一種動物都看到它的優點,再說草原上的老鼠和城里那種臟的老鼠也不一樣。我們蒙古人不打蛇,蛇進了家,給它灑點牛奶,就引著它出去了,蛇也不攻擊人。”
問起這兩年經濟對他們的影響,寶魯德笑著說,“我們組建這個樂隊,正好鄂爾多斯經濟不行了,好多老板都說,要是早兩年,二三十萬給我們,小意思,現在慢慢來唄!”說著大家就哄笑起來。
敖特爾樂隊排練完,就要參加這個月24日舉辦的演出活動。這一天,在鄂爾多斯蒙古族中學康巴什的新校址,一年一度的“騰格爾—蒙古人”杯中學生技能大賽舉行,開幕式上學生們長達兩小時的精彩演出——馬頭琴、長調、傳統民歌、蒙古族流行音樂、蒙古說唱、舞蹈、服裝表演——再現了鄂爾多斯歌舞之鄉的風采。歌唱家騰格爾資助這個活動已經9年,跨越了鄂爾多斯從經濟起步、井噴到資金鏈逐漸斷裂的整個過程。
鄂爾多斯的蒙古族人口只占總人口的百分之十,我不知道鄂爾多斯的物質財富如今掌握在哪些人手里,但是可以確信的是,鄂爾多斯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精神財富就掌握在這百分之十的蒙古族人手中。而民間歌舞又成為這些精神財富中的突出代表,它們獨具風格,自成體系,使得鄂爾多斯被專家稱為蒙古民族歌舞藝術的發祥地。
蘇和是杭錦旗的蒙古族人,算不上是一位牧民,經歷倒更像個農民工。年輕的時候,他給隊里打井、開拖拉機,后來就自己跑運輸,還開過汽車修理鋪。就是這樣一個人,居然發明了一種琴——牛琴。這是因為蘇和心靈手巧,學什么都快,干什么都隨遇而安,也賺錢,也不貪多。他上了歲數以后,趕上鄂爾多斯的文化開始恢復,牧民又開始在自己的各種聚會——婚禮、壽宴上演唱自己傳統的歌曲。蘇和也是民間歌手,少不了去攙和一下。
這么一攙和,蘇和很快發現鄂爾多斯的“四大件”——四胡、三弦、揚琴、笛子都是高音樂器,于是產生了自己做個低音琴伴奏樂器的想法。做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有很高的木工技能和音樂造詣。蘇和想了,就真的開始做了,而且做出來了,是一種三根弦的拉弦樂器,還在頭部雕了個牛頭,取名“牛琴”,并且開始在杭錦旗蒙古族中學教學,還有幾個樂隊定做了他的琴。
在鄂爾多斯的經濟熱潮中,蘇和也開始“頭腦發熱”,不過他既不是熱房地產,也不是熱煤礦,而是想做一個生產琴的工廠。現在他有一間十幾平米的作坊,還申請了兩項實用新型專利。他想申請發明專利,但是要經過公示,確認以前沒有三根弦的拉弦樂器才行,因此還得等待審批。后來安達樂隊組合的那日蘇告訴我,以前他也有過三根弦的馬頭琴,是把中低音的馬頭琴和高音馬頭琴合在了一起,但是表演時不太實用,沒有推廣。看著蘇和癡迷做琴的舉動,我相信,馬頭琴由牧民發明的傳說是真的。
杭錦旗蒙古族中學的音樂老師敖日格勒,也在教學生拉琴和唱長調,他父親額爾登朝魯還是一位民間藝人。額爾登朝魯家是個半農半牧的家庭,與妻子一起種著玉米,養著羊,生活過得雖然不很富裕,也算有滋有味。鄂爾多斯因為離漢族地區近,移民數量巨大,經過公社化和分產到戶,移民都分到了土地,蒙古族牧民由于土地狹窄,已經不能游牧,大都過著半農半牧的生活。
額爾登朝魯看上去面容特別安寧,家里竟然有摞起來一米多高的各種歌唱比賽證書,還有歌唱專輯和合集。當他在家里扯開嗓子,唱起古老的歌曲《古如歌》時,我突然感覺,在這樣的歌聲面前,平時在萬眾面前搔首弄姿的那些所謂的歌唱家或演員,實在是很蒼白無力。《古如歌》本是一種古老的蒙古族宮廷歌曲,必須在莊重的場合演唱,而不能在喝酒聚會的時候唱。這種歌被發現時,只在杭錦旗有很少的牧民會唱,大家都當寶貝一樣學習,如今年輕的敖日格勒也會唱了,可以和父親和聲,并且還可以教給他的學生。
額爾登朝魯的家和躁動的杭錦旗政府所在地相距不遠,卻恍若隔世。談到自己的經濟狀況,他說:“這幾年生活好了,唱歌的場合多了,挺好!”
無論經濟怎么變化,鄂爾多斯的文化一如既往地絢麗著,用本地人的話說是“紅火”著,雖然沒有隨著經濟變得耀眼,但也沒有隨著經濟垮塌。
在跑了大半個鄂爾多斯后,我發現它的現狀和給我的最初印象是一致的。它有兩張臉,一張關乎二十年內的經濟發展,一張關乎數千年的文化承傳;一張關乎短線,一張關乎長線;一張臉來自魔鬼,一張臉屬于天神。鄂爾多斯具有神奇的兩重性,一邊黑,一邊白,黑中有白,白中有黑,就像一條陰陽魚——看似完全不搭界的兩種顏色,在眼前輪番上演自己的大戲,好像相互矛盾,又好像相互平行,無法形成統一體,又實實在在地共處一地。
其實,操控這條陰陽魚上演大戲的,背后有一只手,這只手的主人不是別人,正是鄂爾多斯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