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的齊王,恰似蓬萊不墜的星辰,千百年光耀山海間,深邃與厚重了田橫山。

  兩千多年的滄桑之火,不僅淬煉著田橫山下海水的藍,亦鍛造出今日文化園的花團錦簇。黃海與渤海就對坐在田橫山眼前,各自延宕開浩瀚水波,億萬斯年都在以海浪為韻腳相互唱和。你看海岸邊那一塊塊意態妖饒的礁石,分明就是一闕闕詩詞,深藏著大海不可言說的情思。自從那位喚作田橫的齊王君臨這片山巒,山石林木就在撰寫王的本紀,以海風為筆,飽蘸春花磨出的墨,真可謂寫盡歲月的斑斕。

  陽光恍惚還是舊日陽光,掌心里捧著五百壯士的英魂,在海天之間構筑壯烈。秦末刀光劍影中的群雄并起,當是海風不眠的記憶。為反抗暴秦而舉起義旗的田橫自立為齊王,與天下豪杰一起逐鹿中原。漢高祖劉邦一統天下后,田橫卻不肯臣服,雖慘敗于大將韓信的剿殺,仍率五百殘部逃亡到蓬萊,于田橫山扎下營盤。

  彼時的蓬萊還被蠻荒掌控,唯有大海與山巒各騁才情,繪一幅出離紅塵的逍遙圖。然而末路英雄的逍遙終不可得。高祖劉邦多次派使節來蓬萊招安,聲稱田橫若進京稱臣便可封侯,否則便出兵蕩平孤島,斬盡殺絕。絕境里田橫毅然選擇舍棄自我,攜門客赴京,在距都城洛陽三十里驛站處,田橫決定割下自己的頭顱,囑門客獻給劉邦。田橫,果真是這世間的王,既已南面稱孤,斷不肯活著北面為臣。氣節與大義不能兩全時,田橫用自己的生命來搏一個平衡,用慷慨撐起了悲涼。

  晴空下田橫山兀自聳峙,一如當初的王,逞英雄于天地間,沒有一絲奴顏與媚骨。相比西楚霸王與大漢高祖皇帝拓入史冊的本紀,歲月則用一座山巒的崔嵬來彰顯當初齊王的風采。大海鋪展開深不可測的藍,就像田橫昭示給塵世的大義與氣節,曾令五百勇士從容赴死,凝成大海的痛點。而今那大義與氣節早已被時光濡養成蓬萊風骨,支撐起人世間的山海傳奇。

  站在田橫山文化公園入口處,我的內心已是驚濤裂岸,好像那位歷史深處的王就在云端。田橫山卻如此寧靜,甚至沐浴在一種空靈的氣氛里,與不遠處的蓬萊閣隔了時空般,那里的喧囂無法漾過來。深遠歲月的回聲從四面八方涌過來,吞噬掉我,瞬間便讓我迷失了自己,成了一枚光陰的句點。

  韓愈早已把他寫下的《祭田橫墓文》捧給了塵世,而今塵世則把那一字一句全都鐫刻在田橫山文化廣場。雖說烈士身死,他的氣節卻激蕩著千秋萬代的風聲,豎起一代代文人志士的精神圭臬。廣場對面與韓愈祭文相對的,則是徐悲鴻大師創作于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的《田橫與五百壯土》浮雕壁畫,用深沉厚重的雕塑語言來詮釋田橫保全名節傲視生死的精神。彼時抗戰烽火正燃,到底有多少華夏兒女承了田橫的氣節,決定投筆從戎,在槍林彈雨中慨然赴死?

  此刻佇立在陽光里田橫山淌翠流芳,花草林木葳蕤出一種歲月的醇厚,愈加襯出這文化廣場的鋒芒。但那畢竟是光陰深處的鋒芒,就像廣場近旁的孫子兵法漢簡,統領的往昔是那樣遙遠。而今四處蕩漾的柳綠花紅,則從另一個角度來抵達當初王的期待——起義抗秦的終極理想,難道不正是為擁抱這幸福祥和嗎?!

  纏滿藤蘿的游廊就像一首舒緩的歲月弦歌,悠悠唱著田橫山的往昔與今朝。這游廊喚作翠薇廊,頗有意境,與丹崖赭石映襯成詩,刻畫鐵血男兒的似水柔情。若歲月深處的英魂歸來,會不會倚在這清幽翠色里,讓曾經棲在他們心頭的夢生出枝蔓?海風吹過來,以千萬年不變的節拍擊打田橫山,看流蕩的翠色日益豐饒。

  那些掩映在翠色里的亭臺樓閣,到底要展開本紀的哪個章節?

  當你凝立在天風海濤刻石處,遙望波浪翻涌的大海時,遠古的濤聲會攜來田橫與五百壯士的風云。他們退守在這處山巒之上,懷揣的夢想大約已全都托付給海濤,而曾經的榮耀卻成了一把把鋒利的鐮刀,收割走他們心底的絕望。他們渴望從這里重新出發,再次為夢想而戰,哪怕戰死沙場,也要捍衛自己的尊嚴。然而塵世間,卻會有太多遺憾,田橫以死明志,追隨王而去的五百壯士亦以死全節。田橫山,不,應該是蓬萊,用一懷最藍澈的海水來盛放這塵世絕響。天風海濤是在一日日回溯那壯烈與慷慨么?

  漫山翻涌的碧樹紅花,還有哪一樣不是田橫精神的物化?徘徊在田橫寨遺址上,我想我的心已然與歲月深處的那個時空相接,真的觸到了五百壯士的記憶。遺址四周的浮雕,把那記憶用“聚事”、“演練”、“進攻”、“建國”四個場面來演繹,颯颯風聲挾裹了爭戰的煙塵。面北而立的王,在這遺址上站成了一座氣勢磅礴的山峰,他以死明志的凜冽與剛決,塑出了蓬萊的脊梁。而今,他魂歸田橫山,嵌入歲月為他寫下的本紀。

  一石,一木,一花,一草,都在田橫山恣肆,它們那格外蓬勃的生命,是否只因蟄伏了王的氣韻?兩千多年,歲月已然無數次涅槃,而這部齊王本紀卻愈見豐滿。

  蓬萊不老,田橫山不凋!

  (文章作者:王利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