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濟南,燒烤是一個復雜的存在。有人喜歡它,將其視為一個愜意的存在,大馬扎子一坐,來上幾把串兒,“咕咚”一口扎啤,有滋有味,清涼爽快。也有人討厭它,占道經營不說,油煙漫天且刺鼻,更難以忍受的是與之相伴至凌晨的喧囂。但無論如何,它都是這個城市夏天的一部分。
也正因為這樣的原因,那些經營者愿意深夜收攤,等待最后一撥客人離去,但卻不愿對外人多談自己的生意,生怕引來麻煩,以致關門。我們日日所見的燒烤,其實關乎生活,也關乎生存。
對于趙偉的燒烤攤來說,周末本應該是最為熱鬧的時候。但是因為下雨,晚上的氣溫又有些低,燒烤攤上沒什么生意,盡管他們為擺在路邊的桌子撐起了大傘。他和兩位員工躲在傘底下閑聊,也不擔心生意。對他們來說,陰雨天氣帶來的是難得的放松時間。已經到了而立之年的趙偉把燒烤攤當成是創業的開始,他要做濟南最專業的燒烤。
門檻低,見效快
趙偉一直在與餐飲打交道。
1999年,趙偉剛剛從一所大學的旅游專業畢業。他沒有像他的同學們那樣,去從事與專業有關的工作,而是在老鄉的介紹下,到一家火鍋店打工,在廚房里負責洗海鮮、切羊肉片。雖然那里管吃管住,但每個月50塊錢的工資也讓這個剛走出校門的年輕人有些尷尬。幸好正是什么也不怕的年紀,趙偉覺得自己能做出些事情。
剛進火鍋店的時候,趙偉將那些工資已經達到五六千元的廚師視作榜樣。在15年前的濟南,月薪五六千元已經是很不錯的待遇。過了四五年,趙偉便實現了初時的目標,他的工資也到了那個數目。在后來的這十多年里,趙偉的工作圈子就沒有離開過酒店,他做過廚師,也做過店總。如今,他要創業了,還是與他熟悉的餐飲有關。這些年里,他結識了一些人脈,也有了一些追隨者,他想有份自己的事業,也想讓跟著他的那些小兄弟掙些錢。
其實,餐飲并不算是最好的創業項目,其中瑣碎的細節太多,從采購到出菜,從廚房到大堂,中間需要控制的成本內容非常繁雜。但相對來說,燒烤就沒有那么繁瑣了。門檻低,見效快,這是業內對燒烤的普遍認知。
張磊的攤位也是剛剛開張,在趙偉攤位的附近。這個1991年出生的小伙子,也把燒烤攤當做了創業的起點,“別的不會”。他也曾做過一段時間的廚師,做燒烤心里有底,一上手就會。找了間房子,雇了一位年紀相仿的小伙伴,燒烤攤開張了。
開張后的生意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容易,張磊一般下午四點去店里開門營業,凌晨收攤,大清早再去進貨,然后回去睡覺,生物鐘與之前相比倒了個。趙偉的作息也基本如此。
趙偉沒有定下具體的營業時間,最后一位客人什么時候走,他們什么時候才收攤。雖然剛剛開張沒幾天,已經有客人待到兩三點。至于辛苦不辛苦,趙偉說,他這是在創事業,沒法說。
等到最后一位客人離開,趙偉便和員工將擺在外面的十幾張桌子和家什搬到屋里,包括那把從西市場花兩塊錢買來的蒲扇,以及那些盛著各種佐料的瓶瓶罐罐。因為店里還兼著賣些炒菜,收拾完攤子,趙偉一般會直接去海鮮市場進貨,那里凌晨就開始交易。把材料都準備妥當了,再回家睡覺。
趙偉計劃著,忙上一個夏天,收回一些成本,然后掙點錢。等到了秋天,他就不在外面擺攤做燒烤了,而是在店里做火鍋,不求掙錢,只要能保本就行,再到來年夏天,繼續燒烤。
把攤位做成連鎖
趙偉目前的生意還可以,每天有幾千塊的營業額,但這距離他的目標還差很多。據他的了解,與濟南整個夏天的燒烤營業額相比,幾千塊錢不過是九牛一毛。在做燒烤之前,趙偉曾經正兒八經地做過市場調研,他發現,濟南的燒烤攤位多,大概有上萬個,但是吃燒烤的人也多。在趙偉看來,濟南不缺燒烤攤,缺的是專業燒烤攤。“開個濟南最專業的燒烤店。濟南的燒烤在全國著名,那么外地人到濟南吃燒烤都來我這兒。”趙偉說。
其實,“上萬個”這樣的數量無從考證。燒烤是濟南夏天生活的一道馬路景觀,但是因為占道經營、煙霧擾民等原因,這門生意有些時候并不是很敞亮。很多燒烤攤主對自己的這個營生三緘其口。他們或者說,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去其他攤位上問問吧。或者說,所占的道路并沒有車輛往來,就是晚上擺擺攤,白天就空出來。
趙偉當時看中現在的店面,就是因為門前有一大塊空地,而且一到晚上,相鄰的其他店面也會陸續關門,他過去跟那些店主溝通,把桌子也擺到他們的門前。
找個合適的地方,是最費心力的一個環節。趙偉最開始是看中了高新區的一個位置,那里客流量大,年輕人也多,但是稍一猶豫,便被別人搶走了。趙偉如今選擇的位置是在老街上,附近還算繁華,但也僅限于白天,一到晚上,這里除了燒烤攤,似乎也再沒有別的生意。這條街上集中了好幾家燒烤攤,趙偉新開張的攤位只是其中之一。
把燒烤當成事業來做的趙偉,用他原來管理酒店廚房的那一套來經營他的燒烤攤,精細到每一串肉的質量和手藝。比如說,羊肉不用綿羊肉,雖然便宜,但是口感差點。他堅持使用更適合做烤串的山羊肉,差不多四十塊錢一斤,每斤羊肉要做出75根小串。炭火則用木炭,燒出來的火干凈,溫度又高,其他的炭則可能火大,污染肉串。他還專門請了位燒烤師傅,年紀不大,但已經有五六年的燒烤經驗。
趙偉希望能提高烤串的產品質量,最后把燒烤做成一個連鎖。在這個過程里,他先用這個攤位練練手。之前的十幾年里,趙偉也在餐飲方面做出了些成績,但那份事業總歸是別人的。但是這個小小的燒烤攤不一樣,它是自己的,而立之年后的一個新起點。
其實,遠不止燒烤。在這座城市的街道邊緣,這樣的小攤并不少見,擺幾張桌子,架上爐子,或者炒菜,或者燒烤。有人以此起家,真的做成了事業,有的人則一直在掙錢糊口。這是一個復雜的群體,有的帶著一股江湖氣,天不怕地不怕,就是要做這個生意,有的則謹慎小心,害怕因為自己多話而丟了攤位,但每一張面孔上都刻著生存的不易。
趙偉在正式經營燒烤攤之前,去吃了很久的燒烤,還觀察了一陣子吃燒烤的人。他發現,在不同的時間去吃燒烤的是不一樣的人,但是那些坐在小矮桌邊喝扎啤吃串兒的人,青年人抑或中年人,他們都不是真的在吃燒烤,而是吃一種輕松的氛圍。張力就是這樣的人,他喜歡燒烤,但更喜歡燒烤攤上的自在,這是與平時緊張的工作環境完全不一樣的世界。
圍著矮桌,坐著馬扎,談著天下
對29歲的張力來說,夏天有兩個期待,一個是去海邊,一個是吃燒烤。實現前者,他需要乘坐高鐵動車往東去,實現后者則要簡單很多,下班回家的路上停停車就可以。
一開始的時候,媳婦嫌燒烤油煙大、不衛生,禁止張力在外面吃串兒,屢教不改,沒少為此吵架。后來,為了改掉張力愛在外面吃串兒的習慣,媳婦就試著自己在家做,去買來羊肉,照著網上搜來的配方處理一下,放在微波爐里烤。味道還不錯,但并沒有拴住張力去攤上的腳。
“說實話,家里做的烤串,無論衛生程度還是味道,都比外面的強。但在家總是感覺像吃飯,跟吃別的東西沒兩樣。在攤上吃,主要是圖那種氛圍。”張力說。
張力去吃烤串的時候,往往是終于忙完一天的下班時間。有一次,為一個項目在外面跑了一天,到處說了不少好話,但項目卻幾乎沒有什么進展,還得回單位寫項目匯報。走出單位大門的時候,已經到晚上九點多鐘了。他給媳婦打了個電話,報了個地址,便在路邊的燒烤攤那里停車了。
等媳婦趕到的時候,人高馬大的張力正坐在馬扎子上喝啤酒,小矮桌的盤子里盛著幾根串,還有一盤毛豆。媳婦就在那里剝毛豆,一邊聽丈夫說一天的不順利,一邊看他大口大口地喝啤酒。周圍的小桌子一張挨著一張,人坐在桌子邊上幾乎背靠背,沒有什么私密性可言。但是誰也沒有注意他們,所有的人都在那種沸沸揚揚的聲音里盡力地表達自我。
在張力的媳婦看來,這些人吃烤串與喝啤酒的姿勢并不雅觀,但是在這塊不大的空間里,沒有人講究這個。無論是開名車過來的,還是乘坐公交車或者溜達過來的,所有人都能在這里找到一個座位。他們就圍著一樣的小矮桌子,坐在油跡斑斑的馬扎上,要上幾瓶酒、幾把串,誰也不需要恭敬著誰,聊著世界局勢,談著國家大事,估測公司的發展趨勢,吐槽平時工作的不快,罵罵足球,說說八卦,開開玩笑。
媳婦注意到,張力也是這其中的一分子。當他坐在燒烤攤的這個馬扎上時,精神特別放松,不用像在家里那樣,到家必須換鞋洗澡,飯前必須洗手,之后還得幫忙收拾餐桌,“有點愛咋地咋地的痞子氣”。
張力喝完一瓶啤酒,拍拍大腿站起來,把車鑰匙往媳婦手里一扔,回家。
一直與餐飲打交道的趙偉說,有些餐廳會根據下單,統計一下不同年齡段的人分別喜歡吃什么樣的菜,其中,年輕人喜歡吃辣,因為他們平時的壓力大,需要這種刺激的味道來放松一下。他曾經專門觀察過燒烤攤上的食客,發現他們除了吃因加了孜然等各種佐料而味道濃重的烤串,還會要上幾盤炒菜,大多是辣的。平時各種各樣的壓力積聚,燒烤攤則給它們提供了一個發泄口。除了味道,似乎大街邊上這種氛圍也給這些人一種不設防的自在。趙偉也在店內設了一些桌子,但是他發現顧客更喜歡坐在外面。
張磊的攤位上,也時常有客人待到很晚才離去,張磊就在那里陪著,“看他們喝啤酒聊天,挺好的”。
暫時落落腳,歇會兒再跑幾圈
夜班出租車司機老劉也喜歡在夏天去燒烤攤上坐坐,“暫時落落腳,歇會兒再跑幾圈”。
不能像張力那樣還有位“代駕司機”,得自己繼續開車的老劉不敢喝酒,每次下車都順手把駕駛座旁邊的茶水杯也帶下來。除了要一把串,老劉往往還會再要一個烤燒餅,其實到了下半夜,只吃那些油膩膩的烤串,對腸胃是個負擔。
相比較于北京、上海、廣州等一線城市,濟南的24小時餐飲店不算多。夏天燒烤攤的存在,為那些深夜下班的人提供了一個去處。他們凌晨一兩點過去,坐在那里喝酒聊天,三四點鐘才陸續離去。老劉經常碰到這樣的人,他很喜歡這樣的氛圍,原來濟南的深夜不是只有滿街跑圈的那些孤獨的出租車,以及在某個角落焦急地等待出租車的夜歸人。這些在燒烤攤閑聊的人,讓老劉覺得凌晨的濟南多了一些生氣。有的時候,他還會送在攤上喝完酒的人回家,有的人上車就睡,有的人則會跟他絮叨一路。
但是,燒烤攤附近的住家并不喜歡這樣的生氣。燒烤攤上綿延不絕的油煙氣會透過紗窗,把一種鮮明的味道送到他們的家里。凌晨深夜,當其他聲音都消失的時候,酒客們的說話聲便有些響亮刺耳。有些住家,會撥打一切盡可能的熱線電話,投訴那個帶來油煙和噪音的燒烤攤位,對他們的生活造成了不利的影響。但是結果往往讓他們失望,樓底下清凈了沒幾天,便又熱鬧了起來。去年的時候,老劉就不止一次地碰到過,附近樓上的住家打開窗戶,朝著樓下喊一嗓子:“還讓不讓人睡覺!”但是,并沒有人理會那個抗議,他們繼續喝酒,繼續聊天。
遇到有人抗議的時候,老劉會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矛盾的境地。他需要這么一個地方落落腳,但是又確實打擾到了別人的生活。老劉不敢多停留,往往是啃完燒餅,吃完最后一根串,拾起他裝著茶水的水杯,繼續繞著這個城市轉圈。
在濟南,一些燒烤攤位已經從室外搬到了室內,并且做成了品牌,生意興隆。趙偉說,他的目標是要超過這些已經成功的燒烤店。但是,老劉不太去那些有名的燒烤店,他覺得有點貴,不太值當。這位中年夜班出租車司機,也需要養家糊口,每天晚上出來跑車,能掙一點是一點,能省一點是一點,能去街邊的燒烤攤上歇會兒,看看這座城市的夜生活,已經是莫大的快樂。濟南時報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趙偉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