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有一位鎮江的年輕人,連續幾年都會送鰣魚過來。他是個喜歡讀書的知青,不停地到我們家來借書還書,不知道用了什么辦法,到日子準能弄到鰣魚,弄到了立刻往南京趕,直奔我們家,如果我父母不在,他會指揮保姆趕快加工,一點都不見外。說起來也是無親無故,不過是一位喜歡看書的年輕人,可他跟我們家的關系,就像真的親戚一樣,或者套用當時樣板戲《紅燈記》中李鐵梅的唱詞,“雖說是親眷又不相認,可他比親眷還要親”。
年輕人喜歡讀書,因為喜歡讀書,經常到我們家來借書看。因為經常借書,可能覺得總是跟人家借書看,無以回報,因此到了有鰣魚季節,舍不得獨自享用,一弄到鰣魚立刻往我們家奔。很顯然,他插隊落戶的地方,是可以捉到鰣魚的。我母親常說這孩子真是個厚道人,每次都說要給錢,一定要給錢,可他堅決不肯收,說自己也不是花錢買的,既然他沒花錢,怎么可以收我們家的錢呢。
說老實話,年輕人的鰣魚究竟什么來頭,他怎么就弄到手了,一直也沒真正搞清楚過。由于交通不便,等他匆匆趕到我們家,多少都會有些不太新鮮。如果天氣太熱,味道就不對了。有一次,好不容易蒸好端上桌,干脆是不能吃,已經有點臭烘烘,只好聞了又聞,然后倒掉。我父母覺得非常可惜,這么好的鰣魚,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說起來,已是40年前的舊事,也不知道為什么,一想到吃昂貴的鰣魚,我毫無流口水的感覺,反倒是要想到那個喜歡讀書的年輕人。現如今再也不會有這樣的年輕人,沒有書讀,又特別想讀書,為了讀書,到處找書看。這樣的年輕人和真正的長江三鮮一樣,幾乎已經絕跡,已經不存在。沒書讀的時候拼命想讀,真有書讀了又反而不讀,既是一段歷史,也是一種現實。有人說“文革”時年輕人都不讀書,事實當然不是這樣,我年輕的時候,從來沒什么讀書節,也沒人號召讀書,可是身邊總還會有些貨真價實的讀書人。
據今年6月30日的《新聞晨報》報道,長江鰣魚近三十年不見蹤影,專家據此得出結論,它已經功能性消失。什么叫功能性消失呢,根據學術界通行說法,目前這種情況只能暫時判斷為“功能性”滅絕,如果接下來20年仍無法找到它們的蹤跡,那么就可以判斷這種魚徹底絕跡。
又是河豚欲上時
從小喜歡《十萬個為什么》,讓寫一部最有影響的兒時讀物,毫不猶豫會填上這個。我小時候很討人嫌,經常追著人問十萬個為什么,為什么這樣那樣。大人不是大百科全書,也不是百度,怎么可能明白那么多為什么,不好意思對孩子說不知道,心里先煩了,就轉移話題,讓你該上哪玩上哪玩去。
不免想到了“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想到古人也喜歡抬杠,康熙年間的毛希齡就批評說:“春江水暖,定該鴨知,鵝不知耶?”當然更忘不了后面兩句,尤其殺尾的“正是河豚欲上時”。蘇東坡完全可以名正言順地為長江三鮮代言,他喜歡刀魚,喜歡鰣魚,更喜歡吃河豚。為了河豚魚,他的原話是“直那一死”,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值得一死”。
記得小時候,我在江陰第一次吃,外婆買了一小碗別人燒好的河豚,加上半鍋青菜,名義上吃了,究竟什么滋味,基本上沒感覺。因此關于河豚的童年記憶,無非會不會做,敢不敢吃,舍不舍得買。河豚產地的老百姓,主要是后面兩個選擇,敢吃和舍得買,當時一塊錢一碗,大家都窮,一塊錢已經很貴。
河豚是長江下游的美食,到日子,就有人拼死吃一回。當然那是并不遙遠的過去,現在野生河豚基本絕跡,想拼死賭命也不行。能吹牛的只剩下如何吃,去哪吃,何處河豚最好吃。事實上一說起這個,最得意的就是江蘇的揚中人,有種當仁不讓的自豪。別處也有河豚,酒肉穿腸過,吃了也就吃了,偏偏揚中人認真,把吃河豚當回事,不僅單純地吃,還能吃出一個文化,年年都要正經八百地過河豚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