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夫說,以書院為平臺,讓學者直通鄉(xiāng)村,可謂“蓄謀已久”。扎根鄉(xiāng)土,服務鄉(xiāng)親,是尼山圣源書院創(chuàng)辦之初就有的想法。
重建鄉(xiāng)村儒學,學者們從孝道入手。2013年1月16日,第一堂課在尼山圣源書院二樓開講,公開面向北東野村村民,來聽課者完全出于自愿。北東野村有320多戶居民,1100多人口,是個大村。村支書龐德?烊丝煺Z,最開始,他不相信村民能教好:
“村子里不孝打老人的、罵街的、亂扔垃圾的、偷東西的常有。村民們不少只有小學文化,他們那思想,就像個大石頭、大冰塊,撬不動,化不開!老師們來講課是好事,但他們沒吃過肉包子,哪知道肉包子香!”
雖然有幾分懷疑,開始講課前,龐德海一早就在大喇叭里喊。
在書院里等待的趙法生、陳洪夫、金英濤等人,心中沒有把握,多少人能來聽課?未成想,會議室很快坐滿了村民。孝順的村民來了,不是特別孝順的,抱著孩子也來了——無論如何,他們真心希望,孩子長大了能夠孝順自己。
孔子的教誨發(fā)自人心、合乎人性,儒家文化的生命力正潛藏此中。趙法生講課不端架子,熱情澎湃,他站在村民中間,從古講到今,從遠講到近,結合身邊事,把傳統(tǒng)道德的養(yǎng)分重新灌入村民心田。他給來聽課的孩子們,布置了一道家庭作業(yè):每天要幫助長輩做一件事,搬搬凳子,疊疊被子,或者倒一杯水。講到《弟子規(guī)》中的“入則孝”時,好幾位老人聽著聽著,不知不覺掉下淚來,有的回家后還在哭……
開放的鄉(xiāng)村講堂,吸引了大人、小孩兒、老人同堂聆聽,每次都能聚集百人左右。日常生活一點一滴,一舉一動的變化,影響著山鄉(xiāng)人家。61歲的馮會榮說,專家的課她一堂也沒落下。聽聽怎樣教育孩子,怎樣孝順父母,全家人都受益。她說,現(xiàn)在吃飯時,如果她還在外面干活,才兩歲的外甥女會說:等等姥姥一塊吃!老太太咯咯直笑。
為了豐富課堂,趙法生自編教材,自掏腰包,印了2000本《弟子規(guī)》,隨后,圣水峪鎮(zhèn)政府又出資加印了一萬本。鄉(xiāng)村儒學課堂陸續(xù)向村民們講授了《論語》、《弟子規(guī)》、《孝經(jīng)》等文化經(jīng)典,每月兩次授課,農(nóng)忙時也有間隔,至今已經(jīng)講了28次課。
6月14日,34歲的龐玉海和女兒一起來聽課,他聽得非常用心,但女兒有些淘氣,在課堂上隨意走動,他一把拉過女兒,將她強按在座位上。正在授課的湯笑老師看到后,對他說:“教育孩子要有耐心,不要這么粗暴啊。”
湯笑用泗水話講課,家庭教育要愛而不溺、言正行端、內緊外松、富門寒養(yǎng)……原本文縐縐的詞,經(jīng)他結合事例一說,格外生動。龐玉海有些不好意思,將女兒抱在懷中,爺倆一直聽到下課。
村里看得見的變化
鄉(xiāng)村儒學建設試驗最初在北東野村一個點展開。圣水峪鎮(zhèn)的80后鄉(xiāng)鎮(zhèn)干部顏磊,一直參與著鄉(xiāng)村儒學課堂的組織聯(lián)絡。她很快發(fā)現(xiàn),來聽課的不僅有鄰村的村民,甚至還有人專程從泗水縣城趕了過來。
今年2月22日,小官莊的村支書湯金金帶著十幾個村民,一起去北東野村的儒學講堂聽課。同去的朱敏聽完后,激動不已。她今年36歲,丈夫在青島船廠打工,自己在家?guī)е鴥蓚孩子;氐叫」偾f,她馬上打電話給圣水峪鎮(zhèn)領導干部,問:為什么俺村不能也建個講堂,把教授也請到俺村里來?孩兒他爹出門前,囑咐她在家要讓兩個孩子學好。
4月份,一間新的平房就在她家對面的村活動中心蓋起來了。
湯金金對在本村建鄉(xiāng)村儒學講堂這件事很積極。為了快點建好講堂,他自己墊付了建筑材料款。他說:“建一個儒學講堂,這比修個橋、修個路,更是民心工程!痹驹陔娨暽、大學里才能見到的專家學者,如今就出現(xiàn)在村頭的活動中心。這在小官莊村引起了很大震動。
6月13日夜,湯金金跑到書院,要請第二天來村講課的老師吃飯。問他為什么,他說,講了還不到三個月時間,村里已經(jīng)有了變化——原來互不搭理的鄰居,一起上過課之后互相說話了;大人教育小孩,不再張口就罵臟字了;就連村委到戶里去調解矛盾,工作都比以前更好開展了。
如果傳統(tǒng)文化是一股清泉,以尼山圣源書院為泉眼,汩汩清流正在干涸已久的山鄉(xiāng)漾開。從最初的一個點,到三個村子,再到今天六個村子兩個學校共八個試點,鄉(xiāng)村儒學講堂的影響在擴大。
山東青年政治學院的老師張穎欣,受父親的影響走進鄉(xiāng)村儒學講堂。她不想只是坐在書齋里寫寫文章,她要走進村莊,實打實地做點事。
6月14日上午10點,她來到小城村小學。看到張老師的車開過來,人們紛紛站起身,隨著車來到校園內。原定講課的教室有點小,于是一百多號人搬著凳子,聚到操場上聽講。
孔為峰是曲阜市實驗小學德育主任,因是孔子后人,他對于鄉(xiāng)村儒學建設多了一份熱情,每每從曲阜自駕趕來上課,油費都是自掏腰包。在椿樹溝村,他正講到“親有疾,藥先嘗,晝夜侍,不離床”,在座的一位婦女忽然痛哭起來。她嫁到這個村后,很久沒見到自己的爹媽,想起他們潸然淚下。
因為鄉(xiāng)村儒學建設走到一起的學者,不為名利,各施所長。《幸福》雜志資深編輯王連啟和趙法生是30多年的朋友,他提到,而今中國農(nóng)村的自殺率高得驚人,中年婦女上要侍奉老人,下要照顧子女,有的還要下地干活或外出打工,生活壓力重大,她們當中喝藥自殺的特別多。在鄉(xiāng)村儒學講堂上,王連啟和村民面對面談心理保健的重要,他慶幸找到了這樣一條學以致用的通路。
村民們聆聽著學者帶來的“金聲玉振”,學者們也被眼前景象所感動。一次顏炳罡講孝道禮節(jié),一位80多歲的老人本來坐在第一排,越聽越激動,竟起身坐到第一排的前面,過了一會兒,又直接走向講臺。顏炳罡說,老人家,你有什么想說的話就講出來吧。老人答:你講的,就是我一直在做的。今天,能聽到這些道理,我很滿足,很感激。
顏炳罡曾邀請臺灣佛光大學教授謝大寧同往鄉(xiāng)村儒學講堂。這位著名學者看到扶老攜幼、婦孺同堂聽課的場景,十分激動!耙淮寮犬,又至一村,前歌后答,弦誦之聲洋洋然也!彼路鹂吹搅嗣鞒鍖W講會的盛況,看到了梁漱溟鄉(xiāng)村建設情景的重新浮現(xiàn)。
為往圣者繼絕學
上完課,義務講師們回到書院吃午餐。四個素菜一個葷菜,外加一盆玉米粥,簡單的午餐期間,各位志愿者交流著在鄉(xiāng)村授課的體會。除了專家學者,還有泗水縣老年大學的表演隊、山東大學的在校研究生、縣和鄉(xiāng)鎮(zhèn)的公務員,他們犧牲周末的休息時間,付出勞動不額外取分文。
餐后,記者遇見了在書院閑庭信步的王殿卿。他是當今中華美德教育專家,也是尼山圣源書院最早的發(fā)起人之一。
“我有一個心愿,在孔夫子的故鄉(xiāng)能恢復原來好的傳統(tǒng),人們的一言一行,都能遵循孔子倡導的傳統(tǒng)禮儀。”王殿卿說。
“儒學在鄉(xiāng)村絕了這么久,我覺得就從這兒開始吧!蓖醯钋渲噶酥改_下!拔液苄牢康氖,我們書院的學者能塌下心來,彎下身子,實實在在地為傳播儒學、傳承傳統(tǒng)文化盡力。”
他頓了一頓:“當今,能把根扎到農(nóng)村的學者太稀缺了。這是當代知識分子應走的路。”
有一個場面讓這些志愿者們難忘——在最早開始鄉(xiāng)村儒學試驗的北東野村,學習《弟子規(guī)》半年后,為了檢驗學習成績,組織過一場村民背誦比賽。比賽分為老年組、中年組和少年組,參加者從4歲的孩童到85歲的老人皆有。結果三個組背誦之后,一對剛結婚不久的青年夫婦,主動要求上臺合背《弟子規(guī)》。原來他們兩個多次前來聽講,早已將《弟子規(guī)》全文背過了。這對恩愛小夫妻流暢的背誦,引起了鄉(xiāng)親們的陣陣掌聲,也點燃了大家的熱情,越來越多的村民主動要求上臺背誦,使得整個比賽結束時間一再推遲。
在頒發(fā)學習積極分子獎時,發(fā)生了一個意外插曲。主持人念了五個積極分子的名字,結果走上來六個人領獎,原來村里兩個大娘的名字重復;顒咏Y束之后,村民們不干了,紛紛質問:她怎么也成了模范?并要求將獎品收回。
原來,這兩位重名的大娘,一位確實是孝道模范,另一位則碰巧是不孝的代表。后者不但不贍養(yǎng)公婆,甚至連自己的公爹去世都不出來送殯,在村里“知名度”很高。學者們經(jīng)過商量,最終沒有將錯發(fā)的獎品收回,希望這個錯發(fā)的獎品能夠歪打正著,敲開一個曾經(jīng)不孝的心靈。
經(jīng)過一年半的試驗,北東野村的村風民風明顯改善。
村支書龐德?吹剑郧坝写蚣芰R街的,現(xiàn)在沒有了,不孝敬老人的人變少了,因為不孝會被別人笑話!扒锢锩Α(挖別人家地瓜、花生)現(xiàn)象,在村里看不到了。
“村民們的思想就像一個大石頭,但是國家的精神文明建設在撬它,我們書院的鄉(xiāng)村儒學建設也在撬它。現(xiàn)在,大石頭開始被慢慢撬動了!”龐德海說,教育人是一個慢工細活兒,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專家們講完課,走了之后,村民們一言一行真的發(fā)生了變化。他們雖然還說不清什么叫價值觀,但有種感覺,傳統(tǒng)的味兒回來了,人心變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