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代駕女司機秦梅珍,46歲,陜西咸陽人,2008年來廣州,單身母親,女兒欣欣6歲。2012年10月開始做代駕司機,一個月前因為長期夜間工作導致貧血,正在休養,同時也在考慮是否要繼續做下去。
午夜一點,沿江路酒吧街的人聲還在鼓噪,番禺洛溪食街的大排檔也擺上了剛開膛而出的豬雜,天河省電力學校附近一座出租屋三樓的房間里,46歲的秦梅珍已經躺在了床上。
如果是在一個月前,此刻她可能正穿著全套白色的工作服開著別人的車,將或微醺或酩酊的客人,從沿江路或者任何一個大排檔,送回他們各自的家。在此之前的四百多個午夜,她都是這樣度過的。陪伴她的是別人的豪車,車窗外的夜廣州,還有車窗內面孔各異的陌生人。
一個月前因為貧血,秦梅珍停了下來。這段時間她正在掙扎還要不要繼續做下去。“我太喜歡開車的感覺了。那種感覺我說不清楚。自由自在?但是醫生建議我不要再干夜班工作了,女兒也希望我不要再開了”。
前天上午,她從家里找出合同、工服,打定主意要去位于員村的代駕公司退押金、辦辭職,徹底離開這個屬于夜晚的行業。“都走到珠江新城了,心里又開始打架——— 還是不舍得這份工作和這個團體。我(轉身)回家了。再考慮幾天吧!”
少見的代駕司機,女性
秦梅珍剪過波波頭,黑色的頭發濃密健康。現在是一頭自然的短卷發,嘴唇線條清晰又略帶些倔強。與人輕松聊天時,她眼神發亮,眼尾帶笑,讓人不覺她已經46歲了。
五年前因丈夫病故,秦梅珍獨自帶著一歲多的女兒來到廣州討生活。此前的兩年,她在西安跟人合伙做生意,負責開車拉貨。2008年底,在朋友的介紹下,秦梅珍來到廣州番禺一家服裝店幫人賣衣服。年幼的女兒需要人照顧,但又不能帶到店里,她只好將女兒送到一家全托機構。每個月,底薪加提成能拿到2000塊錢左右,除開女兒全托的800塊,剩下的錢只夠應付房租和生活費。
這樣拮據的生活過了近三年。2011年下半年開始,秦梅珍開始想辦法找新工作。她在2001年便拿到了駕照,希望能夠找份跟開車相關的工作。“在網上搜索了一下,發現有公司招聘代駕司機,可以全職也可以兼職”。秦梅珍很動心,“如果兼職,我就可以白天看店,晚上代駕,兼職的時間不會太晚。”她馬上打電話過去問他們招不招女的,“因為有點擔心他們會因為性別的關系不要我”。
接電話的人告訴她可以來試試。面試是在一家叫做“醉無憂”的公司里進行的。老板看了她的駕照、身份證之后,只問了她一個問題:“大姐,如果你有單活,開到很偏遠的一個地方,在等公司車接你回來的空當被人劫了,你怎么辦?”
“他要錢,我就把身上所有的錢和卡都給他,他要什么,我就給什么,保住命為先”。應聘的人笑了,說她的處理是對的。之后秦梅珍開始在這家代駕公司兼職。“每天晚上7點半上班,11點半之前下班”。她是這家公司二十幾個員工中唯一的女司機。
上崗之前,公司進行簡單培訓,從如何打電話到待人接物都有講究。“第一單活剛好是一個女客人。她看到我也是一驚,‘代駕還有女的啊?’因為路不熟和緊張,她幫我指了三次路才開到家,也不敢開快,就四五十碼,本來15分鐘的路程開了半小時才到。”
開到客人的目的地后,代駕司機按照規章收取服務費,下車后馬上打電話給公司的服務車司機,然后站在盡量人多的地方等待公司的車來接。“一般是六七座的國產商務車,一般半小時內都會趕到。”
白天賣衣服,晚上兼職代駕,一個月的收入加起來有4000多元。但是因為賣衣服下班的時間不固定,“有時候下班太晚,晚上兼職代駕就會遲到”。比較了兩個工作的收入后,秦梅珍決定向公司申請轉為全職代駕,“但是公司還是擔心我的個人安全,怕我一個女司機深夜班會出問題,最后沒轉成,我就換了另外一家更大的代駕公司”。
全職夜班的遭際,惡心
這家名為“九號代駕”的公司有50多位代駕司機。秦梅珍依舊是這里唯一的女員工。轉為全職代駕后,她的日常生活完全日夜顛倒。“每天晚上7點上班,基本上每天清晨五六點到家”。女兒全托了,她平時只需要照顧自己的起居飲食。“早上服務車把我送到家,我拉上窗簾倒頭就睡。中午起來熱點流食吃,再一覺睡到下午5點多。起來下點面條,接著再去上班。”
考慮到她是公司唯一的女代駕,領導要求她任何時候都要和后方保持聯系。她有兩部手機,其中一部是公司派發的,可以用來派活和定位。領導還告訴她,當男性顧客問年齡的時候,“都往大了說。一般我都說我50幾歲了”。
然而盡管在做這行前已經預想過可能遇到的種種困窘,但代駕三年來秦梅珍依舊遇到不少令她難堪甚至難以消化的遭遇。
“有一次送一個40多歲的男人,他從嶺南新世界到廣州大道北。一上來坐在了副駕駛位上。他酒喝得不多,沒開多久,就老是伸手過來樓我,我忍了幾次,跟他說‘先生,希望你能尊重一下我’,說了他還是裝瘋賣傻,我就猛踩了一下剎車,把他彈開了。我說既然這樣,我們就終止服務好了,我下車,你把到目前為止的費用給我,我叫服務車來接我。”
“公司也跟我說過,遇到這種情況,安全是第一位的,寧可不要錢,馬上下車,打電話讓服務車來接”。
工作中受到的這些騷擾讓秦梅珍覺得很“惡心”,“但是我的工作環境不由我控制,我只能盡量忍受”。她記憶中最難堪的一次發生在去年。
“那天不算太晚,那個客人不知道是裝醉還是真醉,上了車就一直胡說,反復讓我跟他去開房,我開著車不能跟他翻臉,等開到了他住的地方,他不下車,也不給我錢。還是提無理的要求”。
“我說,先生,是這樣的,我可以跟你去,但是根據我們公司的服務協議,超過零點每小時服務費要翻倍,你同意嗎?我還要打電話跟我們公司報備一下,我跟你去了哪間酒店,幾點開始,幾點結束,這樣你看行不行?”對方終于收聲不再糾纏,秦梅珍拿到錢飛奔到一家士多門口給服務車打電話,之后又接了第二單活。
“其實工作的辛苦我都能扛,比如遇到逃單的,遇到裝醉不給錢,或者醉到不省人事在車里大小便的……但是因為我是女的,他們就這么不尊重人,這些情緒真的很難消化”。
零星收獲的溫暖,禮遇
在車廂這個封閉的空間里,秦梅珍遇到的也不盡是那些令人難堪和惱怒的遭遇。在三年的代駕里,她也漸漸結識了一些老客。“活都是公司隨機派的,但是時間長了,也會有三四次恰好都是為同一位客人開車。”
彼此熟悉了,每次代駕有些像朋友見面。“夜里回家的路上,他們有時候喝了點酒,人會有點感性,也會把生活家庭的事情講給我聽”。
因為她的性別和職業,很多尋求代駕服務的客人都會對她多一份好奇。“基本上,大家都會問我為什么一個女的要出來代駕,有一次遇到三位韓國客人,他們說他們國家的女人有小孩了就待在家里了,更不會做夜班的工作。等下車了,他們另外給了兩百元的小費,讓我給女兒買玩具”。
2013年春節期間,女兒的托兒所關門放假。這本應該是母女之間難得的相處時間,但是因為要上夜班,她打算把女兒鎖在家里。女兒平時周末才能見到她,放假了就想和她多呆在一起,于是提出要和媽媽一起去上班。秦梅珍不忍拒絕,就帶著女兒在大年三十去代駕了。
“那天先遇到一個深圳來的客人,要從天府路到番禺。他一出來,我就很抱歉地把情況說了一下,欣欣也在旁邊很禮貌地說,“叔叔,我可以和媽媽一起為你服務嗎?”
“他人很好,直說我不容易,還帶著我女兒跟他一起坐后座。他們倆一大一小在后面聊天,他說你媽媽把你一個人鎖在家里,你怕不怕?還問你爸爸呢?我女兒就回答說‘爸爸在天上上班呢,下不來’。”
“從她小時候,我就這樣告訴她。那個先生聽了有點感傷,就跟女兒說要堅強,媽媽這么辛苦,一定要好好學習。下車的時候,除了300的服務費,他還給了我女兒500塊錢,說是今年的壓歲錢,讓我給她買些學習用具。”
這些深夜中零星收集到的溫暖,讓秦梅珍相信“好人其實蠻多的”。代駕的日子久了,她對這些夜場中的顧客也有自己的了解和體會。
“我們接活的地點,一般上半夜在飯店酒樓,下半夜在K T V和會所。這些地方兩類人為主,做生意的和當官的。我自己接觸下來,很多開保時捷、卡宴的大老板對人很客氣的,有的剛暴發的‘土豪’也很尊重人,因為他奮斗過,知道大家都不容易,反而是那些公務員和官太太對人很刻薄,很居高臨下的樣子。”
前幾年端午、春節的時候,秦梅珍“最多一晚接過六單活”。2012年底中央發布“八項規定”后,“吃喝的少了,活也少了很多”。“比如,以前我們平均下來,每個人一晚可以接三到四單活,‘八項規定’后,每晚最多兩單,有時候一單也沒有。”
未來奔行的思慮,女兒
2001年為了做生意,她去學了開車。“我特別喜歡開車的感覺”。是喜歡掌控的感覺?“不是,我真的說不清楚,可能是一種自由自在的感覺,又有點冒險。這也是我喜歡代駕的原因。沒有壓力,工作自由,收入也不低”。
那一年剛拿到駕照,她就帶著外甥開車上路了。“從西安-蘭州-西寧,就當練車,一路過六盤山,鉆隧道,翻秦嶺,累了就下車投店,找好吃的,第二天再往前開。在路上,經歷不同路況,也找到了開車的手感”。
代駕的三年,她基本與白天的廣州隔絕。晚上接到公司派活,就到飯店門外等待,有時候會等幾個小時,把客人送到家,自己才回家。縱使這么疲憊又勞碌,駕駛夜車的她,卻是這個城市夜晚最好的情人。
“你知道嗎,半夜在廣州開車上路的感覺真的很棒!那時候路上的車和人都很少,窗外的夜景很美,特別是開車經過沿江路、小蠻腰、廣州大橋、獵德大橋,一路燈火輝煌。”而和她作息錯開的女兒,也是在今年春節跟她一起上班時,方才第一次透過車窗見到電視里的“小蠻腰”和西塔。
秦梅珍一路向前的代駕工作,在一個月前被突發的貧血踩下剎車。“前段時間蹲了就起不來了,頭很暈,醫生問我做什么職業,一聽我是代駕司機,就建議我不要再干夜班的工作了。”
這一個月來,秦梅珍請假在家調養。此前因為有時要打針,她把接到的活都轉給了其他同事,老板體恤她的不易,和她商量可以接一些住處附近的活。但擔心精力不濟,她謝絕了老板的好意。一個月沒有碰車,她很想念開車的感覺。“但是欣欣跟我認真講過,不希望我再做。她知道我上夜班辛苦,還容易出事。”公司老板則叫她恢復好了去上班。
當下,秦梅珍很糾結。她還在猶豫。白色的工服還放在家里。她說她最大的夢想是“希望將來能有一輛屬于自己的車,開車帶著女兒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基本上,大家都會問我為什么一個女的要出來代駕,有一次遇到三位韓國客人,他們說他們國家的女人有小孩了就待在家里了,更不會做夜班的工作。等下車了,他們另外給了兩百元的小費,讓我給女兒買玩具。
其實工作的辛苦我都能扛,比如遇到逃單的,遇到裝醉不給錢,或者醉到不省人事在車里大小便的……但是因為我是女的,他們就這么不尊重人,這些情緒真的很難消化。
希望將來能有一輛屬于自己的車,開車帶著女兒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 代駕女司機秦梅珍
采寫:南都記者 安小慶